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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雲外鏡是飽受漫長光陰之苦,用罪與贖罪緊守回憶來抵抗虛無,那麼紫西則是早已臣服於時間之刑傷,因遺忘而陷於虛無之人。東說紫西的年紀大到「連自己什麼時候被獸靈附身,實在太久以前,所以都不記得了。」紫西回答:
「這沒什麼,你們很快也會知道這種感覺的。自己到底從多久以前就不再是人類,又是為什麼待在這種地
方,所有的一切,印象都會越來越模糊。即使想要回想也沒辦法⋯⋯唉,那就像蝴蝶所做的夢一樣虛幻。不
過。如今也沒有必要再回想起來了⋯⋯」(第5話)
莊周夢蝶體現莊子的齊物哲學。醒後難分莊周蝴蝶的迷茫,意味天地萬物源於一道。紫西則用蝶夢虛幻形容時間以遺忘荒蕪一切,最終連時間本身都荒蕪之混沌。他擁有強大力量,過去被人類奉為神明,對紫西而言,「時間幾乎就像是不存在一樣」(第9話)。獸憑紫西和妖怪皆活在永恆虛無中。然而,他和妖怪不同之處在於紫西有罪,因此紫西的虛無並非妖怪無視外在萬物,活在當下的享樂主義,而是一種內在的虛無,為了贖罪放棄光陰、記憶、情感,否定個體意志行為的精神上的自我毀棄。
紫西和雲外鏡一樣,都是永生負罪之人。但紫西比雲外鏡悲哀的是,光陰遺失了他的罪過,他有罪卻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更無從贖起。他放棄對抗虛無,把時間視為對莫可名狀罪愆之懲罰,獨自隱居於幻界祠堂內,數百年、數千年,以無為抹消自身存在的意義。看在獸憑紗南的眼中,紫西的自我流放幾乎形同死亡:
您在祠堂沈睡的時候,身子總是冷冰冰的,就算我明白您只是睡著了,但感覺簡直就像⋯⋯(第5話)
獸憑北斗也無法認同紫西的消極心態,忿道:
「不管你以前是違反了什麼規定才被叫做邪神,但是你怎麼能任由自己被那種不記得的罪行擺布啊。你簡 直就像把自己關在這種祠堂好幾百年、好幾千年一樣⋯⋯那樣何止是把罪名都洗清,根本都該給你錢了。」 (第5話)
獸憑東、北斗、紗南被獸靈附身的時間遠比紫西短暫,紗南甚至是五十年前才變成獸憑,連人類壽命都還沒走到盡頭,就被迫擁有永恆生命。《空咎》一番賞〈獸之書〉附錄小說曾提到獸憑的時間經驗:
此後,他們的年紀不再增長,也不會死亡,永久地活著。不,那或許不能稱之為活著。那和還是人類的時
候,生氣蓬勃的模樣有明顯差異。簡直像是自己也成為時間的一部分般,無關乎變與不變,僅僅淡然地看著日
子不斷流逝罷了。
生命突然被投入虛無之中,滿心惶恐的他們在前輩紫西的溫柔照拂下得以安身立命,紗南回憶那段時光:
我成為獸憑,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一直感到非常不安。突然得到這麼強大的力量⋯⋯以及永恆的生命,
讓我害怕得不得了⋯⋯但是,因為有大家陪伴著我⋯⋯紫西先生,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輕輕拍撫了我的
背。用您冰涼的手掌,一次又一次拍撫著我⋯⋯像是告訴我不用擔心,我可以待在這裡一樣鼓勵著我⋯⋯紫西
先生的⋯⋯因為那隻手實在太溫柔⋯⋯所以,我覺得,我收到了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勇氣⋯⋯(第22話)
這些獸憑還保有人類的時間感與記憶,儘管未來將面臨和紫西、妖怪相同的虛無處境,他們卻主動在虛無中創造價值,建立人際關係,藉由群體互動營造情感與回憶,彼此陪伴、支持,抵禦永恆時光的消磨。
東、北斗、紗南以紫西所在的湖中祠堂為據點集體行動。曾經和紫西一樣被人類奉為水神的蛟,不忍見紫西被困在過去的罪行裡,偶爾會去祠堂找紫西說話。見到獸憑和紫西的互動,欣慰地說:「果然,你身邊有朋友陪伴著,真的太好了⋯⋯ 我們都是過去曾跟人類一起生活過的神⋯⋯我不希望走上相同道路的你受太多苦。」(第9話)獸憑的友誼與積極態度改變了紫西,讓他有機會走出虛無,尋回自身價值。
然而,根據蛟的回憶,紫西過去也曾經是受人敬愛的正道之神,以前的他「才不會把自己關在這種祠堂裡面」。(第9話)為什麼紫西如今會「懷抱著想不起來的罪,持續封閉自我」?(〈獸之書〉小說)一切的解答都藏在過去裡,要從紫西的虛無中喚醒意義,必須先找回他所遺忘的約定與罪過。紗南提議搶奪妖怪雲外鏡手上傳說能夠洞悉罪業的萬花筒釐清紫西之罪:
「⋯⋯紫西先生。如果您能想起那項罪過的內容,是否多少能讓您輕鬆點呢?據說有個方法能夠得知您的
罪到底是什麼。一旦有了雲外鏡的萬華鏡──就是所謂的萬花筒,我們只要運用它的力量,就能洞悉那項罪
過⋯⋯!」(第5話)
紫西明知雲外鏡手上的萬花筒只是普通玩具,卻放任獸憑徒勞。中途意外發生神水竹筒與萬花筒調包事件,紫西看到神水後若有所悟,主動表示要離開祠堂,和東、北斗、紗南一同前往燈影街。後來,獸憑得知紫西隱瞞真相,責怪他太過分,對此紫西解釋道:
我選擇了視而不見。因為⋯⋯我不想與任何事扯上關係⋯⋯正因為是你們,我才會如此。我害怕我的話 語、我的行動⋯⋯產生變化造成任何影響。無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影響⋯⋯即便只是如同搖動水上落葉的漣漪 一般,那樣微小的變化⋯⋯一想到要是你們,因為我而發生了什麼不測,我就⋯⋯(第22話)
害怕又犯錯,因此選擇什麼都不做,虛無是紫西否定與保護自己的方式。然而,當他的無所作為是為了保護獸憑不受傷害時,他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孤絕冰冷之人,紫西的生命因和他人產生連結,而又重新獲得溫情。紗南聽了紫西的話後十分難過,反駁道:
我們想讓您改變!希望那個把自己關在祠堂裡,總是與我們保持距離,選擇獨自痛苦的您能改變⋯⋯!好
希望您能更多依賴我們一點⋯⋯!您不是獨自一人⋯⋯因為想讓您能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我們才會想尋找萬花
筒!⋯⋯就像我們想改變您一樣,我希望您也能擁有改變我們的想法。就算您的話語或行動,真的會帶來可怕
的事情我也無所謂⋯⋯您說您害怕改變任何事情⋯⋯不願改變所以不想與我們扯上關係,比起要聽到這些話,
我還寧願為了您而陷入不幸⋯⋯!(第22話)
光是靠獸憑單方面親近紫西,無法化解紫西的孤絕封閉。人與人的相處是一種雙向互動,紫西必須主動意識到自己是有價值的人,而他的所作所為對他人來說也同樣具有意義,才能建立起人際間的良性連結,幫助他真正走出內在之虛無。
獸憑的努力沒有白費,意外獲得的竹筒裡裝有神水,那是「在長遠、長遠的時間中,一直祭祀我(紫西)的人們所使用的水」,「因為看到這竹筒裡的水,(紫西)才決定離開那座祠堂」,獸憑「將這令人懷念的緣份帶到了我(紫西)的眼前」(第22話),讓他想起了自己在過去所犯下的罪,一個再溫柔悲傷不過的罪行。
真相終於大白,紫西是水蛇化身,運用獸靈力量幫助人類而被奉為神明。但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神明,無法回應人類所有的要求。和他有過同樣經歷的蛟認為,自己的職責不過是「將人類給予我的東西,在我辦得到的範疇內回報他們而已。」(第9話)但人類是貪心的生物,「總是會要求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獸之書〉小說)。紫西「身為獸憑,有一半是人類,比我(蛟)更親近人類,想要實現人類心願。」(〈妖之書〉小說)於是,「曾幾何時,違背了和人類之間的約定。」(〈獸之書〉小說)
村民以活人獻祭,祈求實現願望。為了一己之慾望犧牲他人性命,已超越人類道德底線,是徹底的犯罪行為。由貪慾而生的殘酷罪孽想必也觸犯了紫西的底線,人類向他「祈求了超出他所能夠實現的願望,他無法回應人類的期待」(〈妖之書〉小說),選擇拯救無辜的神子,發動大水淹沒了他曾誓言要守護的村莊,從此被貶為邪神,逐出人界。
洪水奪去無數村民性命的那刻起,紫西就成了罪人。他實現了自己心中的正義,拯救無辜的人,讓殺人獻祭的村民得到懲罰。然而這卻不是村民心中的正義,對村民來說,活祭代表人類的最高誠意,「道德的最高原則就是幸福的最大化,追求快樂和扣除痛苦的最大總合」(註1),神子是功利主義下不得不的犧牲品。紫西神格由人類授予,如今他不服膺人類原則,反興洪水淹沒村莊,那麼他便違背了世間道德認知,是邪惡的化身:
被稱為「神」,受人景仰──然而「神明」兩字背後,意味著「應當是正義」的沈重寄託。為了實現要守 護的人的願望,拼命地,一味拼命地朝著應當是正義的方向努力──然而,越想把握正義,正義越如沙般從指 縫流逝。什麼是「正義」?就算問了也得不到解答。(〈獸之書〉小說)
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罪惡?紫西做了對的事情,結果葬送許多人性命。那麼犧牲神子就是正確的嗎?神子與村民的性命是可以放在天秤上衡量的東西嗎?紫西沒有答案。價值觀連同自身價值遭到強烈否定,使他混亂沮喪乃至心灰意冷,如果一個人無法判斷自己做的事情將是對是錯,那麼乾脆什麼都不做,至少不會犯錯。
價值失落導致行為上的虛無,紫西背負無數條人命,那是他此生永遠贖不清的罪孽。然而,地獄裡若真能降下蛛絲,讓紫西脫離無邊之自苦,那條蛛絲必定來自某人肯定了紫西的價值,告訴他,當年他儘管鑄下大錯,但那份信念對自己,對那名受拯救的神子而言,絕對是值得堅持且有意義的:
究竟⋯⋯有多久⋯⋯沒聽見這聲音了⋯⋯我想起來了,你直到最後都不斷對我道歉,用哽咽的聲音,一次
又一次地⋯⋯我⋯⋯因為想要救你⋯⋯背棄了守護村落的誓言,選擇拯救你一個人的性命⋯⋯再也,我再也不
會忘記,這份罪孽,便是我活著的證明。(第22話)
獸憑們把紫西帶到回憶面前,讓他發現當年所救神子後裔仍代代祭祀、感念自己。紫西憶起了初心,他是深愛人類的。信仰不該是一場利益交換,人與神靈的關係應奠基於信賴與慈愛,祈禱才能達到救贖的目的。紫西的付出在遙遠以後終於獲得了回報,他所愛的人類至今也深深敬愛紫西,沒有什麼比愛更能證明存有之意義。紫西說,「只要有神水,我便是所向無敵」。(第22話)當他尋回價值,時間便不再是囚禁自我的虛無之牢。紫西仍然有罪,正因為有罪,他才要繼續贖罪。贖罪不是遺忘與抹煞一切,而是讓有罪之身明白自身罪業,開創出新的價值。
〈獸之書〉小說中,獸憑們談起紫西過去的罪行,紗南問他:「你後悔嗎?」紫西回答:「我不知道⋯⋯但可以的話,下次我想要遵守約定⋯⋯」他會的。神水揚起慈雨溫柔落在獸憑身上,帶給蛟力量擊敗人類的貪婪惡行。就像在說,那個喜歡人類,誓言守護人類的紫西回來了。漫長的未來裡,他會遵守約定,愛人,愛他的朋友們。
東和紗南之間曾經有段對話:
「事到如今,知道真相的人半個都不在了。紫西的罪只存在於紫西心中。已經沒有任何人在責備他了⋯⋯
除了一個人之外。」
「那個人是誰⋯⋯?」
「紫西自己。」(〈獸之書〉小說)
這段話說的不僅是紫西,放在雲外鏡身上也同樣適用。時間對他們起了相同作用,把罪孽留在遙遠的過去,帶走所有見證過這場罪行的人,帶走受害者,帶走加害者。光陰抹消一切傷害,再沒有審判,沒有仇恨或寬恕,只留下犯罪者與他心中的罪業。當加害與被害關係消亡,罪行不再具有現實意義上的惡,世上又不存在足以成為道德基準的第三人時,罪還存在嗎?還需要贖罪嗎?
《空咎》用紫西和雲外鏡遭遇叩問罪惡之意義,兩人給出了同樣答案:罪念存乎一心。社會道德準則所規範罪行是根據大多數人利益、情感達成的共識,然而「罪惡」本身卻難以定義。人只有自己為自己定罪時,才能感受到罪惡的重量,能夠真正地贖罪。
雲外鏡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固然違反武士精神、背棄親情道義,但戰場上的求生本能真的算是罪惡嗎?雲外鏡甚至沒有為了逃生傷害任何人,他僅僅是苟活下來,成為乾家唯一倖存之人。親人若地下有知,說不定不會責怪他,反而會為他高興。但對他而言,逃跑有罪。所有人都死了,巨大悲傷失落與乾家遺願壓在他一人身上,難以承擔的痛苦投射在一個道德瑕疵上,化作深重的罪惡感。他讓自己有罪,把失去親人的悲傷、對敵人的仇恨通通攬進那次恥辱的轉身,以罪為名。罪孽是雲外鏡心中過不去的道德關卡,卻也成為一種保護機制,在虛無光陰中用自苦守住了身而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有趣的是,紫西也造成了一人獨活,餘人皆滅的局面。這次他不是失去一切之人,而是讓別人失去一切的加害者。他所犯下的非是一個有爭議的道德瑕疵,是禍連無數人命的滔天大罪。他被判有罪,被人類永久驅逐;他判自己有罪,用虛無驅逐自己,雖然活著卻宛如死去。紫西之罪浮現出來的問題是:什麼是贖罪?無可逆轉與賠償的罪可以贖嗎?紫西把自己關上數千年,關到沒有人要他贖罪,世上只剩下紫西自己在懲罰自己時,那些過去因他枉死的的性命就能一筆勾銷嗎?
《空咎》賦予雲外鏡和紫西無限時間,取消了人類世界對罪惡的終極懲罰──死亡,把他們的漫長生命變成一場罪惡與贖罪本質之辯證。對雲外鏡來說,活著就是罪孽。如果人死無法復生,生者唯一的解脫之道就是放過自己。雲外鏡必須跨過心中的道德關卡,才能解放罪中的悲傷與仇恨,讓自身存有不再是一種罪惡。對紫西而言,活著就是贖罪。如果人命無法償還,那麼紫西自囚到頭來也只是空虛的贖罪。劇本最後讓紫西重拾記憶,並透過蒼家神社讓他和人類世界重新產生連結,意味著唯有正視並背負起罪孽,並將其轉換為對他人的正向價值,有罪之身才能在贖罪過程中重新獲得生命意義。
時間把雲外鏡和紫西留在自己的罪惡裡,卻也為他們帶來贖罪的契機。兩人都因罪而退縮、孤獨,沒有外在力量推動他們,贖罪之旅便無法啟程。雲外鏡等到橘楓佳,跟他打了一場遲了數百年的架,終於證明自己不是懦弱逃避之人。紫西等到獸憑跟神子後裔出現後,才打破長久以來的自我封閉,在人類世界找到新使命。這或許是劇本想要告訴觀眾的另外一件事:罪惡固然因人情而生,但也只有依靠人與人的情感連結,才有辦法消解罪惡,化除世間仇恨。
註1:邊沁提出的功利主義學說。轉引自邁可‧桑德爾:《正義:一場思辯之旅》,
台北:雅言文化,2011年,頁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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