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04 12 月, 2023

【環壯】4/29第三章: 5/25 飯店check in

  壯五睡不著。

  環躺在他身邊,指尖還扣著。溫度凝聚,過往混沌蒙昧如禁忌般壓抑在意識底層的慾望突如鮮明。繭與繭相碰,像親吻。

  他想吻他。

  回應似地,環翻身,均勻鼻息落在臉頰。壯五在黑暗中亂了呼吸,心跳如鼓。他想起剛搬進宿舍,七人去大賣場買家具的往事。環房間的全身鏡是他推薦,而他挑完寢具,環湊過來,嫌清一色的白床鋪無趣,硬塞一個紫色枕頭給他,「睡起來有變化。」睡覺不需要變化。他笑笑道謝,回房隨手擱在床頭,只當擺飾。沒想到,那是一則預言。當年讓他多買枕頭的人,如今躺在他身邊,把一對沙發睡成雙人床。

  環和他約好一輩子。一輩子有好多種。環,當我們走進位於蛋糕公寓頂樓的家,我是你的誰?看得見星星的陽台上,我們能接吻嗎?

  思緒紛沓。壯五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棟園丁小屋。萬一,萬一他們在一起了,真的走得到蛋糕公寓的那天?蛋糕公寓不會像園丁小屋一樣被毀掉嗎?沒有答案的問題在毯下慢火煨著,煎熬。

  放棄吧,對誰都好。樅樹下,穿黑西裝的小男孩說。

  那是他的膽小鬼。

  輾轉的夜,小男孩不斷問他,園丁小屋的煤油暖爐冬天沒過完已經涼透,火光總要滅,為什麼學不乖?

  他知道。前頭千萬個不該。不該心存僥倖,不該奢望祝福,不該幻想圓滿結局。這樣的句子他能無止盡地造,造到世界荒涼,明天再無太陽升起。就像園丁小屋的最後一日,父親帶人闖進來,摔爛吉他。燈熄了。

  壯五記得那天窗外颳著北風,他和叔叔沒聽見雪地的腳步聲。門被撞開,管家將壯五扯到一旁,保全架住叔叔,父親甩他一巴掌。

  叔叔說:「好久不見,這招呼真熱情。」

  父親說:「自己不要臉,別扯我兒子下水。」

  叔叔笑得肩膀直抖,「你兒子?只有我自由你不甘心,要再替逢坂家養條狗。這次叫什麼名字?壯五?他聽話嗎?懂得叼骨頭了?」

  「閉嘴。」

  「帶壯五回房,看好他。」父親對管家說:「叫警察,就說有人私闖民宅,涉嫌綁票。」

  「可是聰少爺⋯⋯」

  「是綁匪。」

  「哥。」

  「我沒有弟弟。」

  第一次踏進園丁小屋時,叔叔說,小屋最早窩藏他和壯志。祖父不許聽音樂,兄弟倆躲進小屋偷聽。聰模仿歌星唱歌,壯志為他拍紅了手。壯五說他不認識這樣的父親,叔叔說他不認識現在的哥哥。後來,叔叔想當歌星,父親便恨他,罵他叛徒。叔叔說,叛徒就叛徒吧,總有一天他要唱自己的歌,讓哥哥再次為他拍手。

  管家挾著壯五到門口打電話。他掙扎,「叔叔不是綁匪,我沒有被綁!」沒人理會。被帶走前,壯五看到叔叔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像期盼,像賭注,又像別無所求,「哥,願意聽我唱首歌嗎?」

  「滾。」父親說。

  叔叔聳聳肩,對壯五說:「有機會再聯絡。」

  他們沒能聯絡。父親派人監視叔叔,壯五身邊跟著保鑣。園丁小屋被怪手夷平。樅樹林出現一塊醜陋禿褐的土壤,像瘡疤。隔年春天,青草長滿荒蕪地面,開出白色花朵。

  逢坂聰死於營養失調。

  告別式在豪華會場舉行。逢坂財閥唯一的音樂人在遺照上。「看,我就說吧,沈迷音樂毫無保障可言,下場就是如此。」「別追逐荒唐的夢想,踏實活下去才是幸福。」木魚與誦經聲。流言如蠅。壯五想放幾首叔叔的歌,終究不能實現。

  葬禮過後,壯五來到園丁小屋旁的樅樹,為叔叔挖一座墳。將叔叔的CD放在鐵盒中,擺上一朵鳶尾花。墓穴只比鐵盒大些,剛好夠避免蟲獸雨水侵擾。他不希望叔叔的夢想被埋得太深。

  掩土之前,他坐下,輕聲唱歌。叔叔的歌,叔叔喜歡的歌,壯五與叔叔都喜歡的歌,唱了好久。陽光穿越樹葉灑落在草地,空氣中金色透明的塵埃翻飛。該說再見了。他一鏟一鏟,細意地,緩慢地覆土,溫柔哼著歌。泥土掩蓋花與鐵盒,叔叔的微笑看不見了。跪在墓前的壯五滿臉淚水,哽著嗓子斷續抽咽地唱,直到泣不成聲。

  此後多年,壯五失去他的哭泣,逢坂大宅再也沒有音樂。

  二十歲,壯五斷絕父子關係,離開逢坂家。出走那天,他到樅樹下的衣冠冢,對叔叔說:你的心願我帶走了。下次見面時,我將帶父親來看你, 唱你和我的歌,讓他為我們拍手。

  夙願未了,他卻懷抱起更艱難的願望。

  小男孩說,不可能的。

  壯五說,事情曝光,下場會比園丁小屋更慘吧。

  小男孩說,你不顧自己,也要顧對方和其他團員的未來。

  壯五說,除掉一個經紀公司和偶像團體,對逢坂家而言輕而易舉,是嗎?

  小男孩說,既然知道,你在執著什麼?

  壯五說,但是你不覺得嗎,環連父親都能說服,這次說不定是喜劇收場?

  天花板螢色微光灑在兩人身上。高樓如蛋糕一層層疊起。

  小男孩說,你做夢。

  是啊,他做夢。唱片行、Live House、附陽台的家。像擦亮火柴,一根接一根。接續的光連成星座,仙后座的交點指向北極星,夜空中的座標指引迷途,他想相信路的盡頭有一棟屬於他們的燈火通明的堅固屋舍。

  「說好囉,一起住蛋糕公寓。」兩人指尖抵成屋頂,一新一舊的指繭所描繪的家屋中,他不能想像環與自己以外的人。

  他不能失去他了。壯五在黑暗中牽環的手。

  環睡得深沈。

  ※

  壯五有著細微謹慎的天性,且有過園丁小屋的遭遇,因此他的愛情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手心圍護火光裡的夢,不求燦爛,只求長久。壯五又是不慣於失敗的人,因此,他選擇像善謀略的獵人般安靜地等,不積極也不消極的等。緩緩引誘,緩緩失去距離,像馴服一頭獸。只要等到環離不開他的那天,蛋糕公寓就會出現一張雙人床。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讓自己變成環喜歡的樣子。

  重讀環推薦的漫畫,串通芳一老闆額外送環叉燒,物色幾間甜點店,用獎勵的名義邀請。到了店裡,壯五撐著臉頰看環吃,覺得一客聖代換一臉幸福笑容很划算。閒聊間,下載環沈迷的手遊,要他教。教差了,纏著他重講,坐到身旁,膩在一塊打一下午遊戲。回去後,壯五持續玩那款手遊,很快玩得比環好,卡池隨便抽都中。但他刪光稀有卡,裝成背運的樣子,在保底那抽請環幫忙,SSR燈亮起,「中了,我超強!」環狂拍他肩膀,他左手若無其事勾搭回去,搖晃,歡呼,當作半個擁抱。

  日子過去,他們似乎比從前靠近一點。好像,也許。

  畢竟環已經佔據他的房間,爬上他的床。那是某個打電動到凌晨的夜晚發生的事。時間過了午夜,一點,兩點,環打著大呵欠。該睡了,壯五說。環搖頭,打完這關。泡點東西給你?布丁飲料。壯五拿來,看到環俯在床邊,叫醒他,要睡回去睡。環迷迷糊糊爬上床,睡這就好。頭一歪,打起鼾。床中央躺個大字,怎麼睡?壯五搖他。環往牆邊挪了挪,算是分他一半。他忍著觸碰的盼望躺在環身邊,手擱在那,咫尺天涯。

  壯五又失眠了。而環佔了壯五的床,從此連回房都懶。擠一擠,環說。壯五不能夜夜失眠,給他打了地鋪,聊天到早上。兩個人的清晨深夜彷彿理所當然要有對方的存在。

  環去兩天一夜的外景那晚,壯五早早上床。環半夜打來問土產,他接起,選了濃厚布丁。兩邊捨不得掛電話。各自靜了一會,環問:「你在幹麼?」

  「沒幹麼。」壯五說。

  在想你。

  「要睡了?」

  「還沒。」

  「那,陪我睡覺,小萬工作弄不完,我不想一個人睡。」環說。遠在千里之外的聲音熨在耳膜,壯五聽出話裡有寂寞的意思,心臟狂跳,壓抑著情緒問:「今天蟒蛇體驗順不順利?」

  「超恐怖,小壯的咒語還是沒用。哦,對了,我們還去釣小卷,我跟你說,今天風浪超大,只有我沒暈船,船長竟然問我想不想當漁夫,好好笑。」環話匣子一開,說個不停。壯五大部分沒聽進去。掛了電話,他反覆回想環剛才說的每個字,句讀,反應與語氣,取出每個抑揚頓挫用花瓣占卜: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

  成功失敗各半,他認為自己的贏面比百分之五十多些。環並非討厭孤單,而是想他才打來的,不想一個人睡是藉口,是情話,等待有了音信,他的野獸正向他走來。可壯五又想,環是那種格外天真的人。電視台走廊上,他能當著前輩的面說:只要我知道你是跟我在一起,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這使壯五失去判斷基準,環對搭檔說的經常是情話,於是那些便都不是情話。花瓣重重疊疊一地,占卜沒有結果。

  無論如何,環的深夜電話讓壯五多了一些希望,希望催化出慾望。獵人失去耐心,比過去更熱切地渴望他的獵物。相處變成一種折磨,尤其是吉他課。

  彈壞曲子的環問:「為什麼雜音消不掉?」壯五答:「因為你的指尖太垂直,沒悶掉高音弦,跟下個低音混在一起。」環說:「我放平了啊。」壯五說:「不夠,要這樣。」他繞到環身後,一一調整手指位置,「用指腹側面按,當你彈二弦的時候,食指指尖輕觸剛才彈過的一弦上緣。」

  「這樣?」

  「再側一點,碰到上條弦。對,這裡。」

  身體一前一後,合理地親密著。十個指頭逗留在琴把上,糾纏牽延。環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壯五的視線落在他頸頷,且不在乎他手指垂直與否,只想著他的下巴線條很美,他的喉結很好看,他的臉好近,回頭就能吻上。壯五很想知道環的嘴唇吻起來什麼感覺,他莫名覺得環或許會同意這個吻。

  ──那就親下去呀。

  「小壯,右手可以刷了嗎?」環回頭。

  壯五嚇出一身冷汗。「⋯⋯可以。」手好好搭著,距離都在。他沒做,環沒發現。「我去一下廁所。」他說。

  燈光煞白,鏡子映出一張驚惶面孔。他扭開水龍頭,冷水潑臉,濕淋淋的表情。笨蛋,環怎麼可能同意?幸好藏住了,他什麼都不知道。壯五回到原位,抱起吉他示範,不敢再碰環的手。

  慾望橫流,壯五隨時隨地可能告白,但還沒準備好承受告白的後果。萬一是他會錯意,萬一被拒絕,萬一在一起,萬一被拆散,萬一,萬一,占不盡的心思傾進了字裡行間。他在工作室寫電影歌詞,螢幕上怎麼看都是一首情歌。

  染上臉頰的緋紅 與思念等深
  我曾對鏡探問 那無數次出現於夢中的事物
  指尖抓住的緣分之線
  解了又結 層層纏繞

  紅色是楓的代表色,鏡子是雲外鏡象徵。楓佳沈睡前,抓住雲外鏡掛在頸間的紅絲穗。漫長的,忘卻的思念。歌詞句句是角色,他寫得有理。心裡另一個聲音說,別鬧了,你這是公器私用。壯五反駁,我沒有。那聲音問,難道你填詞時,心中沒有一絲環的影子?壯五無話可說。

  別想了。怎麼可能不想。刪掉重寫。寫不出別的了。腦袋亂哄哄,壯五把額頭碰在桌面,像按下靜音鍵,咚地一聲,有點痛。痛楚使他分神,忍不住又撞了一下,咚咚咚,上癮似地,用一種疼痛蓋過另一種疼痛。他沒發現門鈴響過,也沒發現環進門。

  壯五一撞撞在環手心,茫然抬眼,「環?」

  「怎麼了?為什麼撞頭?有沒有受傷?」環撩起他瀏海檢查。壯五扯了個謊:「雜誌上說,適當給予腦部刺激有助創作靈感。」環罵,「笨蛋,撞壞怎麼辦?你看,額頭都紅了,臉也好紅。發燒?感冒?要不要看醫生?」滿臉通紅的壯五只好繼續扯謊:「用腦過度,智慧熱。」環更擔心地問:「又卡稿?」

  「⋯⋯普通。」謊言沒完沒了。

  「該不會你平常都撞頭刺激靈感吧?」

  「沒有。」這是實話。

  環明顯不信。「你啊,以後沒靈感就撞我。」壯五懵懂,「撞你?」環伸出手掌,放在他額前,「手比較軟,不會受傷。」

  夠了,不要讓我更喜歡你了。

  「謝謝,不用,我好多了。」壯五說。

  「沒關係,試試看嘛。」

  環的笑容爽朗得好可惡。你知道我忍得很辛苦嗎?你知道再這樣靠近我會發生什麼事嗎?你知道我想跟你告白嗎?你知道以朋友為前提的打架歌被我寫成情歌了嗎?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他什麼都不知道。算了。壯五放棄思考,額頭靠上去,放掉力氣,在被支撐的溫暖裡,覺得自己像一條掙不脫網的魚,越是想逃,越是深陷網羅。不甘心。乾脆發狠地撞,一路把他撞到沙發,推倒算了。

  壯五說:「只怕你擋不住我。」

  環說:「比力氣我可不會輸。」

  壯五說:「你別後悔。」

  他真的施了力,像要掙破網般,重重地撞,卻被環穩穩擋下。於是壯五使勁地,一下一下地撞,到最後連雙手都用上,抵著環,全身力量去推。推不開,環總是能接住。好生氣,好討厭,好喜歡他。

  兩人鬥牛似地糾纏。壯五想,這就是現在的他們,不能前進或後退,就這麼僵持著,不知哪天到頭。他覺得自己悲慘,突然累了,鬆開手,說:「不跟你鬧了。」他沒想哭,但或許看起來像要哭的樣子。

  環慌起來,「弄痛你了?」

  壯五撥開他的手,「環贏了,我要給你獎勵。」

  「什麼獎勵?」

  「今天吉他課放假,讓你抱我,二選一。」壯五用一種空洞明亮的語氣,笑笑地說,說完等環吐槽。只要再接一句「開玩笑」或「騙你的」,苦難就結束了。

  而下一秒,他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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