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環背著吉他站在工作室門口,第一次用鑰匙開門。
這個早上,很多事對他來說都是第一次。按掉二十個鬧鐘後醒來,搭上始發電車,搖晃在破曉前的昏倦中,穿越殘留垃圾與嘔吐物的街道,和打掃庭院的神官爺爺打招呼,清晨五點半踏進工作室。
環開了燈,走到工作桌前,卸下吉他袋,拿出他的Martin D-28,國王布丁三號。那天在樂器行,老闆問需求款式,環不懂,望著萬理壯五求救。沒多久,幾把吉他擺在眼前,他一一試過音色手感,說:「這把最像國王布丁。」黃澄澄的雲杉木,襯著焦糖色玫瑰木背板,高音明亮柔和,低音渾厚,環喜歡極了,當場起好名字,帶回宿舍,在交誼廳炫耀半天,大家看了都稱讚,真像環會選的琴。
簇新的面板反著光。環抱起吉他,調好姿勢,腳打節拍,三,二、一──今晚小壯聽了他寫的歌,會不會冒出很棒的靈感呢?
※
事情發展總是出人意料。
起初環想,數學不會寫就去問會寫的人,作曲也一樣,於是找千幫忙。然而千拒絕了,還祝壯五卡稿愉快。環跟他生氣,千反過來罵他一頓,說他不是幫忙,是雞婆。
「哪個作曲家沒卡過稿?你以為人生像少年漫畫,翻個兩三頁,平凡主角就能拯救地球了?壯五正在修行,你讓他專心煩惱。」
「可是⋯⋯我不希望小壯壓力太大,胃又破洞。」環想分辯,千卻冷冷地說:「他的壓力還不是你給的。」
「哪有,我叫他寫自己想寫的,不要管我,他寫得再爛我都唱耶。」
「就是這個,『寫再爛都唱』,這跟問晚餐回隨便一樣,是最不負責任的答案。代表你不在乎自己唱了什麼,把歌曲的成敗丟給壯五一個人。」
「我沒有!」
「一味的稱讚或包容會讓人失去方向,如果寫什麼都被無條件接受,就沒有努力和挑戰的目標了,這對創作者來說是最致命的。」
「那我要怎麼辦?」環問。
「當壯五最忠實的聽眾。喜歡就稱讚,不喜歡就討論,直到兩個人都滿意為止。站上台時,那首歌要是你們兩個都發自內心想唱的歌。」
「我講了,但小壯反而寫不出來。」
環說了狐獴和萬花筒雲的事,千笑到翻白眼。
「狐獴⋯⋯真可愛⋯⋯」千終於忍住笑,說:「我明白了。如果你很想幫壯五的話,試著用音樂語跟他溝通如何?」
「音樂語?」
「去美國講美語,和音樂國的人講話當然要用音樂語。」
於是,千教他吉他。他彈給壯五聽,換壯五教他吉他。
環學得很快,熬過爬格子五聲音階指型練習和背得要死要活的升降記號大調小調ABCDEFG後,壯五終於允許他彈唱曲子。由C、D、G、Em四個基礎和弦組成的吉他入門曲〈Stand by me〉,環花了一晚就上手。
他拉著壯五,「一起彈。」
「When the night has come. And the land is dark. And the moon is the only light we’ll see.」沙啞的歌聲起了頭,夜晚大地撒下清明如水的月光,「No, I won’t be afraid, no, I won’t be afraid. Just as long as you stand, stand by me」,不是對唱的曲子,兩人有默契,一段輪完接下個人,到了副歌便合唱:「So darlin’, darlin’,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Oh, stand, stand by me, stand by me.」
兩把吉他,兩個人的歌聲,緊扣在一起。一遍不夠,彈第二遍,壯五轉了調,加進和聲,地下室沉浸在音樂中,彷彿天空坍塌,高山崩落也無所畏懼,只要壯五在他身邊。
一曲結束,兩人臉上都掛著酣然的神情。
「照這個進度,很快就能一起上台彈吉他了。」壯五說。
「真的?」
「說不定電影主題曲就有機會。」
「一起演一起唱又一起彈,超酷!」
彈吉他真棒,能被小壯稱讚,還能和小壯待在一起。就算手指練到紅腫發疼,水泡起了又破也沒什麼了。
「我也很期待合奏。」壯五說,手中遞出新譜,「下一首是〈櫻花樹下〉。」環翻了翻譜,C、D、G、Em,簡單。他滿懷幹勁地想,自己現在是音樂國的人了。管他櫻花樹下還哪裡,只要小壯在的地方,他都去。
日子一天天過, DEMO交期近了,壯五還是寫不出曲子。吉他課不得不暫停。環記著千的話,放學或工作結束後不再去工作室,讓壯五專心煩惱。
那日也是,攝影結束,壯五去工作室寫歌,他回宿舍。壯五下了車,環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寂寞,喊住壯五,「今天還沒練吉他,我跟你去。」
進了錄音間,關上門,環練了小半會吉他,很快失去興致。他從錄音室玻璃窗看著工作桌前凝眉思索的作曲家。學會吉他使環看見自己離壯五更近,卻也發現自己離壯五還好遠。隔著一道玻璃,壯五在大楓樹下,他在櫻花樹下。隔音牆吸走一切聲音,空氣安靜。工作室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明知必然的距離變得不可忍受。
環走出錄音室,泡了咖啡,問:「小壯,休息一下?」
「嗯,謝謝。」
壯五啜口咖啡,眼睛不離螢幕,環想問進度不敢問,杵在一旁。
過了一會,壯五發現,問:「有事嗎?」
「……沒事。」
「喔。」壯五又盯著螢幕不放。
環實在受不了被排除在外的感覺,鼓起勇氣問:「你寫到哪?」
壯五終於正眼看環,答道:「主歌跟副歌大致寫好,橋段還在猶豫要用哪個版本,不過視情況也有可能全部翻盤……」語氣充滿不確定。
「我想聽。」環說。
「還沒寫完……好吧。」壯五猶豫一陣,仍是答應了。
緊張中帶著徬徨的壓抑旋律響起,像兩個在大霧裡迷路的人,摸索著向前。仇敵在大楓樹下相遇,搏鬥,金紅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灑在通往拉麵店的林徑。小壯真的寫出一首加麵的打架歌。
不過,「好像少了點什麼。」環說。
壯五垮著肩膀,說:「就是少了那點什麼,突顯不出歌曲的核心概念,情緒銜接不好,聽起來很斷裂……還是重寫好了。」
「先別急,」環不讓壯五往極端去,問:「之前我彈的那個呢?跟你現在的方向很類似,改一改放進去看看?」
壯五一聽變了臉,「那是你跟千前輩一起想的,我不能用。」
最近只要提到千千教吉他的事,小壯的態度就格外強硬。環再三解釋,「歌是我哼的,千千教我彈出來而已。」壯五依舊頑固:「把旋律編成和弦是千前輩的靈感,所以不行。」環說不過壯五,又不懂他在計較什麼,惱羞起來,說:「那我重想。歌跟和弦全都自己編,這樣總行了吧?」
壯五面有難色,「也不是你寫了就能用。」
「還要看合不合音調,和絃什麼的,我知道。你之前說四個和弦能編出一萬首曲子,我會八個和弦了。讓我試試看嘛,反正你現在也想不出來。」這話似乎戳中壯五痛處,環見他沮喪,忙道:「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壯五半晌不語,忽問:「你為什麼突然對作曲有興趣?難道是我寫得太爛……你不想唱嗎?」
「蛤?你想到哪去了?」環錯愕。
「因為我寫不出好曲子,會搞砸電影票房,害歌迷失望。明明是我要你跟我一起唱歌,卻連累你被罵,你一定覺得我這個搭檔很沒用……」
開什麼玩笑。「這是我的台詞吧?」環說。「都是我提了一堆沒用的靈感,害小壯要顧慮我,不能放手寫自己想寫的歌。越學吉他就越看見自己跟小壯的差距,隔著玻璃看到小壯在煩惱,自己卻幫不上忙,我才擔心自己每天到工作室只是給你增加壓力,再這樣沒用下去,說不定哪天小壯會覺得我很麻煩,不跟我一起唱……」
「不可能。」壯五打斷他,「MEZZO”的每首歌,我都是想著環的聲音跟唱腔表現去寫的,不跟環一起唱就沒有意義了。」堅定的語調令人感動。環繼而有些落寞地說:「我也是啊,看到你和雲外鏡、楓佳在燈影街,只有我被擋在大鳥居外面……莫名有點焦急。」
「環……」
「沒有一定要參加啦。我什麼都還不會,寫出來大概也不能用,但就是忍不住想做點什麼……沒關係,小壯不用管我,等你寫完我們再去吃芳一慶祝。我回去練琴了。」說完轉身要走。
此時,只聽得壯五輕嘆口氣,說:「我等你三天。」
環停下腳步,「……三天,然後呢?」
「⋯⋯只是聽聽看,不一定用,這樣可以嗎?」
「可以。」環猛力點頭,彷彿壯五問他願不願意收下一百萬個國王布丁,「我會超──拼命想。」
※
所以他就在這了,清晨五點半的工作室。
三天來,壯五沒讓環自生自滅。頭一天替他細細說了曲子,教他操作編曲軟硬體,甚至幫他想了幾種和絃進行,「如果你編不出和弦,就選一段合適的套上去。」
「這就不是我自己想的。」環說。
壯五楞了楞,有些不好意思,「也對,那我刪了。」滑鼠一晃,檔案進垃圾桶,環連忙按住,「留著當參考資料。」
多虧他眼明手快。第二天,環揉著用力過度而發疼的虎口,接受了自己的手指沒辦法順利從DM7轉到F#m的事實, 把其中一段「參考資料」拖到音軌上,放棄配和弦,乖乖想主旋律就好。
第三天,也就是現在,環坐在壯五的工作桌前,反覆播放DEMO,思考著盤旋在旋律中的那股空落感,究竟少了什麼。打架?有了啊,電吉他、鼓與貝斯稱職地在背景嘶吼。朋友?副歌聽起來也很豁然開朗呀,不斷重複的四拍子電風琴襯出燈影街的荒謬,一切各在其位,那這種說不上來的,彷彿沒加溏心蛋的拉麵,缺了讓湯頭和麵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濃稠蛋黃所導致的未完成感該加什麼進去。這首歌的溏心蛋在哪裡呢?
腦中浮現雲外鏡窩在樹上吃泡麵的樣子。特訓那晚,千問環為什麼想加麵,他說因為迷路的楓佳路過大楓樹,雲外鏡剛好吃泡麵,沒有麵他們就無法相遇了,麵很重要。遇見,命中註定的邂逅,啊,放這個好了。但是泡麵跟小壯寫的旋律不搭軋,要想別的,故事裡有什麼東西跟遇見有關?雲外鏡的刀?楓佳的萬花筒?
萬花筒。
頭頂燈泡亮起。環想,就是它。讓楓佳迷路,後來落到雲外鏡手上,被他貼身收藏的萬花筒。比泡麵華麗,比刀溫柔,能把人的罪過看美的萬花筒。
副歌結尾曲調上揚,像旭日升起。小壯說橋段要寫出不同情境,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那就往下一點,從迷路的孩子手心裡的願望開始。散在筒裡的花片轉呀轉,帶楓佳到燈影街,兩個人像花片相遇,迸出什麼光彩?對了,剛才路上看到的,天邊隱約的紅紅亮亮的太陽,這樣就接回副歌了。完美,簡直天才。
環豁然起身,在工作室裡像小狗一樣歡快地兜圈,跳奇怪的舞,對著布丁二號亂彈吉他,大聲唱剛想好的歌。
「怎麼樣,好不好聽,幫得上小壯嗎?」
國王布丁的焦糖腦袋倒映在吉他面板上,二號眼裡看到的自己,或許也像雲外鏡一樣,被美麗的,黃澄澄的光芒所圍繞吧。
好期待。環回到電腦前,把萬花筒之歌放進兩段副歌的空白處。鋪在音軌上的細碎節點,彷彿萬花筒中看到的燦爛風景。
※
晚上九點,環與壯五準時坐在工作桌前。
「要開囉。」
「嗯。」
壯五將滑鼠移到音檔上,兩人神情緊張得像拆炸彈。
點擊,拖曳,播放。
始發電車送來的萬花筒之歌迴盪在工作室,短短一段,就有幾處拍子出現微妙偏差。幸好音沒錯。環暗暗捏了把冷汗。
曲子播完,壯五按下暫停鍵。「你在想什麼。」語氣不太妙。是他彈太爛的關係嗎?還是早上太專心,不小心翹掉第一節課被壯五發現?「我⋯⋯老師有給我罰寫考卷,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啊?我是問你寫這段的時候在想什麼。你又被老師罰寫了?」
「噢,沒事。」環拉回正題,「我想的是萬花筒之歌。」
「萬花筒?」壯五好奇。
環受到鼓舞,比手畫腳說起構想,邊說邊偷看壯五臉色。他覺得自己想得不錯,唱得也挺順的,小壯應該會喜歡吧?然而,壯五邊聽,眉頭越皺越緊,環的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不行嗎?合不起來?還是該用泡麵?不,打架歌的話,用雲外鏡的刀比較好?腦袋一亂,潦草下了結論,「反正就是楓佳用萬花筒看到雲外鏡,一個遇見的感覺。」隨後怯怯地問:「怎麼樣,可以嗎?」
壯五像石雕般靜默。整間工作室籠罩在發考卷的緊繃氣氛中。
通常,老師發考卷前的沉默越久,意味全班考得越糟。完蛋,環想,自己說不定會拿到零分考卷。混沌黑霧湧進胸口,就在他快要被挫折感淹沒時,壯五開口了,「倏然盛放,倏然零落⋯⋯」先是喃喃自語,後來配上旋律,變成歌,低聲唱著,「倏然盛放,倏然零落的剎那之夢⋯⋯」調子和自己彈的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環疑惑地問,「你在唱什麼?」
壯五兀自唱著,「如今願望⋯⋯不對,如今願望一定⋯⋯」反覆推敲的低吟,漸漸肯定,響亮,「如今願望一定會指引兩人吧。」
唱罷,壯五抬起頭,說:「沒想到這首歌被你改了兩次。」
「什麼意思?」
環茫然不解,小壯這個中樂透的表情是怎樣?
「我可以用這個靈感嗎?」壯五問。
「⋯⋯所以我可以參加打架歌?」環不敢置信地反問。
「何止參加,你已經幫這首歌取好名字了。」
「叫什麼?」
「Kaleidoscope。」
※
那晚,壯五不停和他聊萬花筒之歌。修改歌詞,加上尾奏,問環意見,邊點頭邊改。不可思議,他真的走進音樂國,用音樂語和小壯聊天。心輕飄飄,像飛起來似的。想多聽一點,多聊一點。螢幕右上角電子時鐘從22:59跳到23:00,環假裝沒看見。
他們忘記回宿舍。
三月打電話來罵人,壯五迭聲道歉:「我們現在搭計程車回去,不麻煩萬理,對,我再通知他。」環呆望門口,突然心念一動,截過手機,對那頭說:「我跟小壯今晚住工作室,嗯,有沙發,也有枕頭和棉被,明早回去,晚安,掰。」
掛了電話,面對壯五怪訝,環想了想,搬出那句:「未成年不得深夜在街頭遊蕩。」平素守規矩的搭檔嘴巴張合半天,最後選擇閉上。
未成年萬歲。十七歲的春風少年昂步走向沙發,嶄新的夜色誘惑他:把我們並在一起,像一張大床,在上面打滾超舒服。環立刻這麼做了。
茶几被搬開,沙發並排,壯五邊幫忙抬椅腳邊說不妥吧還是附近找個旅館,環才不理。沙發床完成。他撲上去,躺成大字,「好寬,好舒服!」來回滾動,拉壯五上來,「小壯也躺。」
壯五扭捏地躺在邊角。「過來一點。」壯五往中間挪了挪。「再過來一點。」又挪了挪。真不乾脆。環自己靠過去,兩人隔著沙發的接縫。壯五問:「洗澡怎麼辦。」
「廁所有裝熱水器。」
「棉被只有一條。」
「給小壯蓋,我不怕冷。」環把毯子推給壯五。
「沒關係,給你,我有外套。」壯五推回去。
「囉唆,一起蓋。」
毯子蓋實兩人,底下沒了分際,肩挨著肩,手臂碰手臂。壯五想挪窩,環握住他手,壯五乖乖不動了。
滿足得令人嘆氣的安靜。
「好像露營,」環說。天花板垂掛電燈,四周貼著螢白色的夜光星座貼紙。「我想看星星,關燈囉?」
黑暗中,仙后座和北斗七星在天頂兩端閃耀。
「你知道怎麼找北極星嗎?我有設計的喔,雖然沒辦法五倍,但從M的頂點指過來,和從杓子指過來的交叉點,電燈的位置就是北極星。」
「環好聰明。」
「嘿嘿。」環得意死了,「我媽說,北極星是永遠指北的星星,迷路的人只要找到北極星,就能判斷出正確方向。」
「那這次環是我的北極星,指引我找到燈影街出口。」
「哪有,加麵明明幫倒忙,害你迷路。」
「我不認為是幫倒忙,沒有環的建議,就不會有現在這首歌。」握住的手很溫熱,「雖然彈吉他跟作曲都讓我嚇一大跳就是了。」
「這下小壯就不能自己煩惱,非得和我一起扛起MEZZO”的每一首歌,一人一邊,誰鬆手都不行。」環牽緊壯五的手。
「長繭了。」壯五說。
「每天都在練,小壯也有呀。」環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指佈滿新破的繭皮,壯五則是圓而厚的老繭。「我很快就追上去了,跑步我可是很有自信的。」環說。天花板微小星空散發熒光。
「我知道了。從明天開始我會嚴格訓練你。」
「嗯。」
「每天早上四點起床上課,取消國王布丁時間,拉麵時間跟電動時間,練習量增加三倍,休息日一天至少練十二小時吉他。」
「咦?」
「如果沒做到,我就要在你每次布丁吃到一半去上廁所的時候,把剩下的一半吃掉。」
「太過分了吧?」
「放心,我會謊稱是座敷童子吃的。」
「幹麼增加恐怖元素!」
「幽靈比較好嗎?花子?」
「更不好!」
「呵呵,開玩笑的。」壯五的笑聲在耳邊輕響,「如果環也作曲,就要來找新工作室了。 環需要自己的工作空間,過幾年這邊就不夠用了,得找間更大的才行。」
「真的?」環興奮得像擁有一間布丁工廠,「那我要搬沙發過去,這張沙發很舒服,我想繼續躺。」
「買張一模一樣的就好啦。」
「冰箱要放得下一百個國王布丁,」腦中不斷冒出幻想,「如果工作室樓上有一間蛋糕店就好了,餓了直接上樓吃飯。」
「蛋糕不能當正餐。」壯五說。
「不然一樓拉麵店,蛋糕店二樓。」
「真的有符合這些條件的建築物嗎⋯⋯」
「想想又不虧,沒有再說。」
「那我希望三樓是唱片行。」
「我要在四樓開一間舞蹈教室教小孩跳舞。」
「咦⋯⋯那、那我在地下二樓開Live House。」
不甘落後的語氣逗得環發笑,「變成蓋房子比賽,好好笑。」伸著貓咪似的懶腰,翻身對壯五說:「整棟都我們的,乾脆一起住算了。最上面那層當家,我跟小壯,還有理,三個房間。客廳要放超大電視,還有沙發床。頂樓有陽台,可以上去看星星。」
「其他人呢。」壯五問。
「其他人都有地方去呀。」環說。
高樓如蛋糕般一層層興起。
很久以前,過去沒有可供遷徙之物,僅攜一只行李箱,從眠床到衣架都要重新置辦的兩人走進宿舍,成為室友。很久以後,大家各有歸所。兩個回不了過去的人提著行李箱,走進有拉麵店,音樂工作室,唱片行,附帶一間Live House,頂樓陽台可以看星星的家屋。環能想到最好的未來就是這樣了。
毯子底下,起繭的指尖相互摩挲,像打勾勾。
「說好囉,一起住蛋糕公寓。」
「這樣得先寫出買得起七層樓的曲子。」
「突然好有動力。」他輕輕點壯五的手,一下一下,哼著歌。壯五也哼。
萬花筒中偶然相遇的花片,迸發出美麗光彩。
如今願望一定會指引兩人吧。
※
夜裡,環做了夢。
他夢見自己走進燈影街森林,看見那棵熟悉的大楓樹,楓葉在風中紛飛,他舉起萬花筒看,漫天火紅透過稜鏡,化為無數晶瑩泡泡,淹沒他的視野,森林不見了,眼前一條黃土路看不見盡頭,路旁零星有樹,遠方幾抹灰褐色的山。
他不知道這是哪。
殭屍布丁出現。惡魔布丁出現。綠綠紫紫的怪物要咬他,地底噴出沸騰的啤酒噴泉。環嚇壞,只好拼命往前跑。喘不過氣,腿軟。殭屍布丁跟惡魔布丁追上他,扯他,吃他。腐爛黏膩的絕望。
突然,一道光消滅攀在身上的殭屍惡魔。白色翅膀的壯五天使現身,「跟我來。」痛苦消失,怎麼跑也不會累。環越過殭屍布丁,越過惡魔布丁,越過啤酒噴泉。遠方出現終點的紅布條,後頭是深深的山谷。壯五天使和無數國王布丁在懸崖等他。
環跑呀跑,終點越來越近,壯五天使頭上光圈閃閃發亮,他衝過終點,奮力跳躍,身體投向半空,指尖碰到光的邊緣,啪地破裂。環仰視天邊雲朵,下墜,下墜,掉進黃澄澄的國王布丁堆,沉溺,沉溺,溫暖的焦糖甜得像岩漿。
夢醒來就忘。
他不知道身旁的壯五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