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9 4 月, 2024

【環壯】4/29第一章: 5/28 作曲會議

  音樂工作室位於民宅巷弄岔口,深灰外牆的兩層樓建築,一樓面街那側開了傘店,後側石板樓梯通向一扇黑褐色隔音門。逢坂壯五站在門前,掏出鑰匙,深吸氣,插入鎖孔,轉動。

  門一開,乾燥陰涼的空氣撲面,混著輕微灰塵氣味。壯五在玄關脫了鞋,把包包放在進門不遠處的沙發上。

  室內裝潢走工業風。灰泥板牆,裸黑管線,清一色鐵木家具。右牆一幅巨大黑色吉他掛網,幾張搖滾樂團海報,兩組淺木桌椅,與幾株栽在黑色方盆裡的常綠植栽,粗獷中有溫潤。左側牆上釘著一些裝飾層架,中央擺著一張深木高腳長桌,兼具吧台與隔間功能。工作室被長桌隔成兩區,靠門口處擺著一組L型深褐色仿麂皮沙發,搭配淺木茶几、電視櫃與四十吋壁掛電視,供休憩會客使用。盡頭則是音樂工作站,電腦、合成器、效果器、聲卡,音響一應俱全。從工作桌後方隔音玻璃望進去,可看見錄音間內的麥克風與線材。

  壯五走到工作桌前,輕輕撫摸合成器。終於來到這裡,屬於自己的音樂工作室。他凝視黑白鍵,像水手望著遠方的航路。

  雙人男子偶像團體MEZZO”首張創作單曲〈Forever Note〉獲得佳績後,壯五離開公司安排學習編曲的音樂工作室,透過經紀人與社長人脈,租下這間據說是某位音樂製作人赴美發展後閒置下來的工作室,全套頂規設備,附帶簡易衛浴,一個月只收十萬圓租金,壯五承了人情,接下鑰匙時,覺得小小一把彷彿千斤重。

  背負期待的壯五埋首創作,把每分每秒過得像拚命。

  工作室沒日沒夜。很長一段時間,壯五沒吃一頓像樣的飯,沒說過工作以外的話。累極了,歪在沙發上睡著,醒時渾身酸痛。他忙得要死,從音符到音符之間,沒有生活的餘地。

  某一天,他帶著熬了幾夜的黑眼圈,搖搖晃晃上了經紀人大神萬理的保母車,準備前往錄音現場,車上跟著擔心了幾夜的搭檔四葉環終於發了飆。

  「你昨晚幾點回來?」環的聲音沉得像烏雲。

  「⋯⋯接近卯時的寅時。」

  「講人話。」

  「四點四十八分。」

  「早上才回來?」音調陡然拔高,環吃了炸藥般大吼:「小萬你看他啦,連喪屍都走得比你穩。小壯,你到底有沒有睡覺!」

  「⋯⋯姑且,算有。」

  「好,一定沒有。」

  「環還不是常常打電動到早上才睡。」

  「我在學校有補眠。」

  「學校不是補眠的地方。」

  「我說過,你要是昏倒,我就再也不唱小壯寫的歌。」

  「我有注意身體。」

  「黑眼圈重成這樣,鬼才信。」

  「都別吵了。」萬理從後照鏡看著兩人,說:「環,你剛在車上跟我說的話,說給壯五聽聽?」

  「⋯⋯才不要。」環別過頭。

  萬理不在意,繼續說:「雖然沒查到吃一顆抵四小時睡眠的維他命,但有號稱睡一小時抵三小時的枕頭,如何?要買來默默守護壯五嗎?」

  「小萬!」

  「還是趁現在問認真努力的壯五想吃什麼,請三月做來替他加油?」

  「啊啊啊啊小萬,不要講出來!」

  環攀向前座摀住萬理嘴巴,但壯五已經聽見。

  「環⋯⋯」

  環放棄似地坐回原位,看著窗外,小聲說:「晚上我去接你。」

  「咦?」

  「錄完音回工作室寫你的歌,晚上我去接你。」

  晚上,門鈴響起。環提著三層食盒站在門口。

  「漢堡排是三月月跟織織煎的,飯糰是我跟小陸捏的,大和哥弄配菜。最下面這層,可可娜代言的能量凍飲,是小凪送的。還有小壯的Tabasco,在這裡。」茶几轉眼變成餐桌,飄著飯香。環遞過紅色辣醬和碗筷,「今晚全部人都有空,大家就一起做便當。然後,身為搭檔,我負責陪你吃飯和把你拎回去睡覺。」說完,合掌宣布開動。

  從此,工作室有了白天黑夜。

  晚上十點,門鈴聲響。叮咚,叮咚。輕快地連按兩聲。「嗨,」環拎著布丁進門,往沙發一躺:「今天怎樣?有沒有乖乖吃飯?」便是收工的信號。除了工作與練舞的日子,環每天都來。壯五勸他回去,環說他答應過一起唱小壯寫的歌,這是他們的歌,不能丟他一個人寫。語調堅定如當初在諾斯米亞教堂,壯五只好隨他。

  等待時,環愛翹腳躺在沙發,打電動,滑手機,看漫畫,或者打盹。不久,帶來枕頭棉被,買了新抱枕,和他床頭的同款,說:「這是國王布丁二號。」讓二號與它的布偶朋友住在棉被山上。壁掛電視旁的矮櫃塞著漫畫、遊戲機、泡麵、熱水壺、補考考卷。放不下的零食糖果堆到沙發後方長桌,九成被環吃下肚,一成餵進壯五嘴裡。時間逗留於此,他們開始圍著茶几對劇本,排練,補習功課。壯五寫曲累了,來到沙發小憩,經常有睡在環房間的錯覺。

  沙發區成為環的窩巢。一日,他拿著星座夜光璧貼,問壯五能不能貼天花板,壯五猶豫半晌,答應了。環踩上桌子貼滿星空,關燈,「小壯你看,是仙后座。」他喊。微明暗室中,點點星光浮現。為環一一棄置的原則雜然陳列,終至難收。

  壯五打了一副備鑰給環。

  擁有鑰匙的環仍按門鈴。他說喜歡門鈴響,有人出來迎接。叮咚,叮咚。壯五喜歡門鈴響,環在門口打招呼。喜歡工作時回頭,看見沙發扶手露出一雙光腳丫,晃呀晃的。喜歡曲子寫好,放給環聽,他攀著沙發椅背,朝工作桌揮舞布丁二號:小壯是天才,我的搭檔超級帥。那時,工作室內一切音聲,門鈴,談話,走動,遊戲音效,監聽耳機中的音樂,都在和諧的對位上。喜歡養成習慣,擱得滿屋子都是,繼而蔓延到外頭。

  工作室斜對面有間古老神社,鳥居內種滿櫻花,是小有名氣的賞櫻景點。巷弄餐飲店、商店林立,頗有小型商店街的氣氛。環來沒兩個禮拜,就和壯五吃遍附近餐廳,一輪下來,把開在工作室對巷,面對神社側庭,主打祕製叉燒與鬼椒醬的拉麵店芳一評為第一,三天兩頭拉著壯五吃麵。

  壯五接下電影《妖萬華鏡 空虛咎送》的主演和主題曲創作,兩人吃芳一慶祝。傾斜陽光穿透薄雲,巷弄行人稀少。走在拉麵店路上,聊的自然是電影話題。

  「這次ŹOOĻ有演耶,十六個偶像超豪華。小壯演主角,好厲害。」環說。

  「劇本有三條主線,大和和棗的戲份也很吃重。你看過劇本了嗎?」壯五問。

  「九尾狐的拉麵好像很好吃。」

  壯五失笑,「除了吃以外呢?」

  「人類比妖怪還亂來。尤其是小壯的角色,都失憶了還一直追殺雲外鏡。」

  「因為雲外鏡是楓命中註定的對手呀。」

  「好恐怖,」環說,「不過我覺得雲外鏡打從一開始就不想逃,不然他幹麼挑那麼顯眼的大楓樹躲,這不是擺明著叫楓來找他嗎?要是我的話,一定會躲在楓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例如?」

  「例如⋯⋯」兩人不知不覺來到拉麵店門口,黃色門簾上,濃墨粗楷寫著斗大店名,十分醒目。門側一尊無耳芳一石塑。環指著石塑後方僅容一人的狹窄夾道,「那邊,夠小夠暗,又有東西遮住,不會被發現。」

  「你明明怕黑,而且你忘了,上次那裡還竄出老鼠。」

  「對齁,那算了。」

  環掀開門簾,老舊木門嘎啦作響。

  「老闆,老樣子。」

  綁著頭巾的光頭老闆朝他們看了一眼,喊道:「雙倍鬼椒、雙倍叉燒各一。」一紅一白的拉麵端上桌,兩人吸囌吃著。

  空咎故事發生在人類與妖怪共存的年代。燈影街上住著妖怪和管妖怪的刀眾。永生的妖怪為了消磨無聊,以戲弄人類取樂。三百年前一場乾橘之戰,乾家滅門,臨陣怯戰的嫡男乾忠鏡是唯一倖存者,逃亡中誤入燈影街,被迫不死,淪為半妖雲外鏡,背負全族血仇與獨活者的恥辱,隱居在森林盡頭的大楓樹上。三百年後,橘家後嗣橘楓佳依從祖父安排來到燈影街,成為刀眾楓。兒時遺落的萬花筒牽起往事,光陰裡的罪與罰被推上戰場交鋒。

  麵吃一半,環問:「小壯想寫哪種風格的主題曲?」壯五往碗裡擱了一匙鬼椒醬,答道:「搖滾。」環感到意外,「不是抒情歌?」

  壯五掏出手機,點開劇本,楓與雲外鏡的決鬥場景。

  森林廣場,五番對決最後一戰,楓走到擂台中央,對雲外鏡說:「我要殺你,我們是宿命的對手。失去生命、地位、國家也無所謂,我活著就是為了殺你。」雲外鏡說:「在那場戰役中,我拋下大家,自己一個人逃跑了。堂堂正正和你決一死生,償還這份罪孽。我一定是為了這個時刻才活著的!」一紅一白的身影相鬥起來。

  「這種仇敵火拼場面,絕對是搖滾樂吧?」壯五說。

  「可是結尾他們和好了耶。」環拿過手機,滑到劇本終幕。

  決戰結果,楓贏了,雲外鏡輸去悔恨,二姓恩仇皆泯。隔天,楓到大楓樹下找雲外鏡,「乾忠鏡,你下來。」窩在樹上吃泡麵的雲外鏡應聲跌落,怒道:「橘楓佳,真名不是給你亂叫的。」燈影街上,擁有真名的人能控制對方。「你還不是叫了。」楓說,「陪我比武,比完請你吃拉麵。」昔日的宿敵打完架,吵吵鬧鬧往拉麵店而去。

  「你看,他們跟我們一樣,在拉麵店吃麵。這時候片尾應該下〈Dear Butterfly〉那種輕快的旋律吧?」環說。

  「考慮到其他主線和劇本整體氛圍,我覺得片尾曲要表現出力度,才有震撼人心的氣魄。」壯五說。

  「也是。」環啜了一口豚骨白湯,看壯五攪散鬼椒醬,整碗麵紅得發黑,忍不住說:「小壯,你吃太辣了。」

  壯五坐在工作桌前,燈影街故事川流不息,畫面生出旋律。

  小小楓佳轉著萬花筒,走進森林。嘩啷。萬花筒的另一端出現一棵大楓樹,紅色的葉子,像野火。火光下,拿鏡子的男人對楓佳說:好小的手,像楓葉一樣。嘩啷。嘩啷。男人請楓佳吃泡麵,借他看寶刀,替他指路。熒熒光點圍繞男人背影,好美。嘩啷。男人哭了。拿刀指著楓佳,宣稱他們是仇敵,要楓佳忘卻,再不相見。嘩啷。晚安楓佳。掛在頸間的紅絲穗在眼前輕晃。晚安乾忠鏡。沈睡心底的聲音搖曳,遠方的野火在召喚他。

  火光映照記憶深處另一座森林,園丁小屋的煤油燈照在譜上,照著偷教壯五吉他的叔叔,光線微弱而頑強,照著叔姪倆的喋喋不休,一定,我們一定是為了音樂而活。逢坂財閥的叛徒們圍著燈火唱歌,彈斷琴弦,高聲咒罵並笑到咳嗽。後來,叔叔死了,園丁小屋被夷平。離經叛道的人沒有好下場。壯五恨,他想橘楓佳也恨。

  作曲家逢坂壯五按下錄音鍵。前奏用戰鼓,八分音符,弗里吉亞小調,音程跳躍的riff,群妖喧嘩,叛逆,恣肆,荒謬的燈影街。主旋律進來,一身鮮紅的楓如野火席捲,小調轉大調。決戰時刻,橘楓佳與乾忠鏡。一個不能迷路的人,一個迷路三百年的人。時空中不該相遇的仇敵在彼此的迷途相遇,打得死去活來。

  數日後,DEMO做好,壯五拿給環聽。

  「怎麼樣?」

  環想了想,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說:「嗯,打架歌。」

  「打架歌?」

  「就是一直在打架,沒有和好的歌。」

  「意思是不好聽?」

  「不會不好聽。但跟小壯的麵一樣,太辣了,喝不出湯的味道。」

  第一次收到環的批評,壯五錯愕之餘,不由得替自己辯駁:「我認為五番對決是反抗命運的戰鬥,也就是革命。藉著拚死一戰,楓證明他的意志不受家族束縛,雲外鏡推翻過去膽小的自我,獲得新生。這場對決所展現的叛逆精神,絕望中的焦慮、覺醒,只有充滿爆發力、速度、重量感的音樂,才能夠詮釋楓的毀滅性格和雲外鏡的悲劇──」滔滔不絕的慷慨陳詞,換來環懵懂一句:「蛤?」

  「革命啊,」壯五上身欺近,幾乎挨著他鼻尖,「殺了對方,向自己與自己的姓氏復仇。違背祖父命令,與雲外鏡拔刀相視那刻,楓才真正活著。你懂嗎?」

  「是嗎?」環沒被壯五的氣勢影響,歪著頭說:「因為楓喜歡雲外鏡,所以追著他吧?」

  這下換壯五懵了,「喜歡⋯⋯?」

  「楓想跟雲外鏡當朋友,但只有當仇人才能相遇。先打架再和好,再每天比武吃拉麵。麵是他們的,怎麼說,友情的證明?」環頓了頓,說:「就算是打架歌,至少加麵進去。有牛丼或咖哩加蛋的感覺。」

  環的話意外有道理。壯五有些驚訝,有些動搖,有些佩服。然而,更多的是困惑:「麵要怎麼加?」

  「咻嚕嚕咻嚕嚕,這樣?」環發出一串怪聲。

  「這是什麼?」

  「雲外鏡吃泡麵的聲音。」

  「⋯⋯。」

  一首加麵的打架歌攪亂了工作室的平靜。作曲家為加麵的難題苦惱。環認為自己要負一半責任,也幫著想靈感。

  隔天,大隔天,壯五走進工作室,寫楓和雲外鏡的迷途。

  RC一直跳。

  不管何時何地,是不是麵,環想到就傳。早自習傳來狐獴影片,『牠們在打架,很像楓跟雲外鏡。』數學課發呆,看到窗外雲朵,偷偷拍下:『萬花筒雲。』壯五休息時間滑手機,滿滿推播通知。

  『嗨。』

  螢幕跳出新訊息,環在線上。

  視線停在對話框底端那方藍天,照片裡的雲朵像煙斗或派對吹捲,虧環認成萬花筒,不禁莞爾。『上課專心。』壯五回傳。

  『沒差,數學聽不懂。萬花筒雲,怎樣,有沒有用?』一個布丁探頭貼圖。

  『雲拍得很美。』壯五說。

  『嘿嘿。』推墨鏡國王布丁貼圖。

  環的靈感大多沒用,但壯五捨不得不用。

  燈影街多了狐獴和萬花筒雲。

  作曲家重新拿起吉他,站在故事裡,讓時空中無數顏色,聲音,情緒,動作流過,捕捉音符。劇本翻了又翻,來到最後一頁。

  大楓樹下,雲外鏡抱膝而坐,楓俯視他。「你打不打。」「不打。」外露的十隻黑色腳趾頭彆扭地併攏,「誰叫你不等我吃完泡麵。」

  「誰叫你不肯下來比武。」

  「如果你請我吃拉麵的話,也不是不能考慮。」

  晚紅天空,楓與雲外鏡並肩走在通往拉麵店的林徑,影子拖得好長。他望著那頁出神,失焦的視野裡都是環。

  環說,仇恨是表象,一種笨拙的親近,楓和雲外鏡想當朋友。擁有彼此姓名的敵人披上謊言,打一場貨真價實的架。五番對決不是復仇,是結義。

  萬花筒雲聚集成雨,下在森林,一地野火澆沃成濃郁蒸氣,散發泡麵香,被霧浸軟的角色垂掛在故事裡,刀生鏽,楓紅熄滅。

  環對第二版DEMO的評語是:他們整天吃拉麵耶,不打架了?

  「是你說要加麵的。」壯五委屈了。

  「我說加一點麵不錯,又沒說整首變成麵。」

  「還不是你整天傳狐獴跟一堆怪靈感過來。」

  「蛤?怪我?你這首歌根本沒放狐獴吧。」

  「有啊,放了一大窩,都快變成外來入侵物種了。」

  「在哪?這明明就是〈雨〉。」環說了MEZZO”的單曲名字,一首描寫苦戀的抒情歌。壯五不甘道:「你也有傳萬花筒雲啊。」

  「問題是,雲外鏡和楓是和好又不是交往,這首太像戀愛連續劇主題曲了啦。」

  「戀愛連續劇⋯⋯」

  心跳加速。胸口湧起莫名情緒,像一滴辣油落入豚骨白湯,要辣不辣,說不明白的滋味。壯五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麼,就聽得環說:「不能把這兩首加起來除以二嗎?」

  「怎麼說?」

  「一半朋友一半打架,啊,以朋友為前提的打架歌,如何?」

  聽起來是個好方向,比戀愛連續劇主題曲正確多了。

  壯五說:「我知道了,我盡力。」

  「不可以太盡力。」環看著壯五,「小壯每次太盡力都反效果。不要管我的靈感,寫你想寫的就好。」隨後補了一句,「反正小壯寫再爛我都唱,放心。」

  環這麼說,壯五便放不下心。

  打架歌與朋友歌,燈影街上的愛與恨,友與讎,該在何處安身?必定有某種方式能滿足所有心願,環的靈感不會沒用,沒用的是他。他是寫歌的人,不能讓環唱爛歌。

  願望帶作曲家踏上他的迷途,沒有出口的風景歪剝拼湊。

  一天。

  兩天。

  每天。

  壯五空白地走進工作室,空白地離開。

  他把橘楓佳的冷酷和叛逆加回去,把雲外鏡的愧悔加回去。然而不對。任何調式、和弦都不對。不夠堅定,不夠溫柔,不夠火爆,不夠冷酷。這不是他們的歌。輸入,刪掉。重做。輸入,刪掉。開新檔案。刪掉。

  他問那道鮮紅身影:楓,你喜歡雲外鏡嗎?他的角色反問他。那你呢?角色與演員的邊界湧出噪音,像滾沸的湯,情緒,靈感,旋律載浮載沉,壯五不明白橘楓佳問這做什麼。心裡好多聲音,好吵。關掉螢幕。翻開劇本,翻開筆記本,寫幾個字,劃掉,翻頁。啪啦。彈幾下吉他,刪掉。

  這是誰的歌,他在為誰寫歌?劇本始終停在最後一頁,彷彿電影只演這幕。雲外鏡坐在樹上等楓,光腳丫晃呀晃,下了地,環走到壯五身後,手搭肩膀。

  「今天寫得怎樣?」

  他回答:「很好。」

  才怪,寫不出來。焦慮像揉爛的紙緣,撫不平。

  壯五又過起睡工作室的日子。

  空白的早晨,他疲憊地回到宿舍,在玄關遇到準備出門上學的環。

  啊啊,熬夜被發現了。壯五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好累,寫不出來,好想睡。肩膀被按住,環急促地說了什麼,大概是被罵了吧。壯五想。沒辦法啊,他努力過,怎麼也寫不出以朋友為前提的打架歌,他們不能雙雙戰死或就地談戀愛嗎?自暴自棄的壯五現在只想倒頭大睡,但環不讓他離開。

  好煩。

  「⋯⋯你以為我喜歡熬夜?」彷彿繃緊的弦斷開,壯五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就是不會煞車,我就是極端,我不知道怎麼加起來除以二,不然你教我,怎樣才叫剛好?我不懂啊。」

  壯五低頭看地板。看,很過分吧,寫不出來就遷怒,別理脾氣暴躁的搭檔,讓他自生自滅就好了。環的視線一直停在他臉上。

  「你上學要遲到了。」

  「⋯⋯。」

  「看夠了沒。」

  「⋯⋯。」

  「我要回房了。」壯五撇下他,脫鞋。

  突然,一旁的環也脫了鞋,攙傷兵似地,一路把壯五架回房間,按在床上,蓋好被子,大聲道歉:「對不起!沒發現小壯的煩惱!」接著,對全程傻眼的壯五說:「你先睡覺。等我,我去想辦法!」

  過勞的作曲家逢坂壯五被搭檔勒令停工。

  這幾天,他唯一能做的工作是吃飯,睡覺,放空。環則彷彿與壯五交接般,每晚忙得不見人影。問他去哪,他都說秘密。環肯定是替他想辦法去了,至於是怎樣的辦法,壯五猜不出,只好暗自祈禱環別白忙一場。

  晚餐後,閒得發慌的壯五搶著洗碗,泡茶,提議玩桌遊。九點,十點,環還沒回來。「來,請用。」他遞出懲罰飲料,凪一臉悲痛地仰頭飲盡。聽不出是日語英語還是諾斯米亞語的慘呼聲中,三月想起晚歸的高中生:「環呢?」

  「不知道。」壯五搖頭。

  「這麼說來,環這兩天都很晚回宿舍。」陸說。

  「快十一點了,連個RC也不傳。」三月碎念。

  「莫非去私會女友。」大和笑得猥瑣。「哇,好酷,IDOLiSH7第一個緋聞?」陸興奮。「七瀨,身為偶像請不要用讚嘆的語氣說那兩個字。」一織無奈。

  「誰像你思想齷齪,」三月白了大和一眼,拿起手機打電話。忙音響起。玄關傳來國王布丁之歌。國國國國國王布丁布丁,皇冠的尖端有三個奶油,哐砰,啪嚓,交誼廳門口探進一顆腦袋,氣喘吁吁地喊:「小壯,借我吉他!」

  「環,你上哪去了?」

  「等下再說,我快忘記了!」

  腳步聲啪躂啪躂跑進房間,又啪躂啪躂衝回交誼廳。環拎著壯五的黑灰色Collings OM1,迫不及待坐在餐桌旁,翹起腳,抱好吉他。

  眾人圍上來。

  「哦,環要彈吉他?」

  「環去學吉他?」

  「噓,」環比出噤聲手勢,「我彈囉,小壯聽好。」說完食指壓弦,低頭確認六根弦是否壓滿,謹慎放上中指與無名指,「一、二,」刷起吉他,唱著:「啪,掀開泡麵。啪,打開筷子。啪,楓佳來了,怎麼辦要跑還是要打架。」一段彈唱明顯是死背硬記,刷對和弦忘了唱,幾個封閉和弦沒按緊,啞了,只得重頭來過,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彈完,甩著手,似乎對自己的表現不甚滿意,說:「手指超痛,可惡,好卡。啊,歌詞是亂唱的。聽得懂嗎?」

  壯五茫然。

  「這是……?」

  「加麵。」

  團員七嘴八舌地問。

  「什麼加麵?」

  「四葉要參與作曲?」

  「MEZZO”的新歌是麵?」

  「不是麵,是加麵。你們不懂,這是給小壯聽的啦!」

  環的話像麵包屑灑進鴿群,引起一片哄鬧。

  「只給壯五聽,好過分。」

  「咻咻,兩人世界。」

  「阿環跟阿壯最近都待在工作室不回家,爸爸好寂寞。」

  「才不是!你們好煩!」環大叫。

  壯五對喧聲置若罔聞,問「……這就是你的辦法?」

  環一臉得意,「嗯哼,怎麼樣?」

  「你怎麼會彈吉他?」壯五問。

  「千千教我的。」環說,「我不會寫歌嘛,就去找千千,問他怎麼辦,千千問我覺得楓跟雲外鏡是什麼歌,我說泡麵打開,嘩,冒煙,好好吃,但是又很燙的歌。千千彈吉他,問我是不是這樣,我說是,他叫我學起來彈給小壯聽。昨天跟今天都在千千家特訓。」

  三月一個手刀劈在環腦門,「特訓也要記得聯絡啊。」「唉呦,」環吃痛,委屈地說:「因為千千說指法沒記熟屁股不能離開椅子,手機放在客廳沒帶進去嘛,回來的路上我怕忘記拼命背,沒空傳RC。」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下撞過來。

  世界停頓,極大的安靜裡,壯五聽見自己的心臟撲撲作跳。

  胸口發熱,酸酸軟軟的情緒滲進心裡。

  曾經,房間兩端坐著寫歌的人與聽歌的人。當他回頭,有人在沙發等他。歌寫好,拿給他聽,環笑得好開心。壯五時常想把那畫面拍下來,希望這真的是一幀照片,一段寫進黑膠唱片的樂句,時間駐足,沙發那頭的人永遠帶著笑容聽他的歌。如今,沙發那頭,聽歌的人走過來了。為了解決他的煩惱,拼命學了吉他。因為喜歡,所以拚命。關於溫柔,環說的從來沒錯。

  「小壯?」環朝他眼前揮了揮手,「怎麼呆掉?」

  「⋯⋯麵在哪?」壯五問。高興混雜著想哭,語調低低的,帶點鼻音。

  環撥弄琴弦發出澀聲,說:「嘎吱嘎吱,像不像吸麵的聲音?」

  「一點都不像。」

  「明明超像,千千也說很像!」

  胃怪怪的,千前輩的名字聽起來好刺耳。

  此刻,面對像隻邀功的小狗般眼神閃亮,不斷問:「怎麼樣?採不採用?」的搭檔,壯五恍然明白當年環的國王布丁被Re:vale吃掉的憤怒。

  國王布丁不能分給別人吃,就算前輩也不行。

  「⋯⋯不採用。」壯五說。

  環卻絲毫不受挫折,「學兩天果然不行。那我明天叫千千教我新的。千千說音樂人都很固執,要有持久戰的覺悟。」

  胃怪怪的感覺更明顯了。

  「⋯⋯不許去。」

  「為什麼?我想快點學會吉他,這樣以後可以直接幫小壯的忙。」

  「就是不行。」他提高音量。

  「小壯?」

  「壯五?」

  眾人的詫異眼光中,壯五滿腦子轉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40寸琴在環懷裡顯得單薄,他該拿41寸琴,D桶,或者Jumbo桶。

  「不能……打擾千前輩。環要學吉他的話,我來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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